從茹毛飲血到刀耕火耨，早期社會在農耕中孕育出燦爛的“月令”文化。所謂“月令” ，就是根據春夏秋冬四時與東南西北四方特點，構建時空一體、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模式。這種模式，注重天時與方位，注重運動與節(jié)律，注重適從與成效，既有實用性也有藝術性?，F存《禮記》中有“月令”篇，后期《呂氏春秋》 《淮南子》等對此都有詳盡闡述?！霸铝睢蔽幕兴尸F的這種獨特時空觀與思維方式，對傳統(tǒng)書法藝術嬗變，啟迪甚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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啟迪書法線條追求強烈質感

時間意識覺醒，是5000多年前人類智慧最耀眼的花朵。 《周易》中說：“而天下隨時，隨時之義大矣哉。 ” 《尚書》中說： “乃命羲和，欽若昊天，歷象日月星辰，敬授人時。 ” 《管子》中說：“時者，所以記歲也。 ”擁有時間概念，表明早期人類對自然有了規(guī)律性認識，人類思想從模糊逐步走向清晰，社會生活開始從混沌進入秩序狀態(tài)。因為時間是不可復返存在，先民緣此認識到，生活必須珍惜流年，在一定時間段內豐富內涵以求質求效。 《禮記》中說： “乃命大史守典奉法，司天日月星辰之行，宿離不貸，毋失經紀，以初為?！?，引導人們面對時間流逝不能扼腕空嘆而必須兢兢業(yè)業(yè)，勤奮有為。 《淮南子》中說： “時之反側，間不容息，先之則太過，后之則不逮。夫日回而月周，時不與人游。故圣人不貴尺之璧，而重寸之陰，時難得而易失也。 ”以此說明時間是線性流動，單軌向前而永不可逆。這種鮮明時間觀念，對書法藝術嬗變產生極大影響。

書法是時間藝術，點畫、結構、篇章都是時間下的痕留與蹤跡，即時性強而不可重復。這就不得不逼迫書法家在規(guī)定時間段內盡量書寫出高質量完美無缺的線條、結構與篇章組合。僅從線條來講，要追求層次性，把一維線條通過毛筆捻、轉、扭、騰構建出二維、三維視覺效果；要追求過程性，起筆、駐筆干凈分明，起有所始、駐有所終，絕不拖沓糾纏；要追求情感性，將書法家內在充沛性情順其自然地注入線條之中。這樣，書法線條才與實際生活中線條產生本質區(qū)別。當然，這種質感線條，取決于紙質效果、取決于書法家腕力、取決于運筆速度、取決于書法家功夫、取決于書法家彼時感情起伏……表面上看，僅是一根線條，但實際上含蓄審美上的千姿百態(tài)——或輕捷飄忽、或穩(wěn)重端莊、或艱難苦澀、或歡娛明朗。所以，傳統(tǒng)書法家都著力追求這種質感，南朝虞龢《論書表》專門用“古質”來表明秦漢及以前書法家重視質感努力，他說：“夫古質而今妍，數之常也。 ”以此說明書法家追求線條質感之必要。

啟迪文字形體趨向四方架構

為了與時序搭配，早期社會建構起方位體系。從古籍記載來看，方位上最初出現的是南北概念，稱“山之南為陽，山之北為陰。河之北為陽，河之南為陰” ，后附加進東西，形成四面方位，以“四子”“四宅”“四中星”“四方風神”“四平禮儀”等概念運用在日常生活中。 《管子》中說：“南方曰日，其時曰夏，其氣曰陽，陽生火與氣。其德施舍修樂。 ”道教經典晉葛洪《抱樸子》更是明確表示四方屬性，稱贊老子出行有左青龍、右白虎、前朱雀、后玄武，氣派非凡，著實威風。以“四”為單位構建方位，一方面與時序上春夏秋冬互為應和，一方面以人為中心，四方完整相連，心理上具有一種穩(wěn)定與祥和感?；诖?，文字形體最終趨向“方塊” ，正得益此種方位文化的滋養(yǎng)。

其實，文字形體在選擇上也是優(yōu)出劣汰、步履維艱。首先，所有文字線條、結構具有界限。半坡陶器和殷商甲骨文上的文字，所有線條都有一定距離長度，而不是無限度延展，這給文字雛形最初作出嚴格空間限制。書法家鐘繇在《論筆法》中說：“筆跡者，界也；流美者，人也?！闭沁@個“界”使得文字形體“戴著鐐銬”加以嬗變而未走向不著邊際。其次，至金文出現，文字四方形體基本定型。四方形體呈現出穩(wěn)重大氣、井然有序、毫不散亂之和諧美，與其說這是文字學家深思熟慮刻意為之，不如說正是自覺不自覺受到“月令”文化空間觀影響而輕松得來。就形體而言，小篆也有取長型、隸書取扁形態(tài)勢，但最終因不夠均衡平穩(wěn)而被嬗變摒棄。當然，在藝術審美上，形體均衡并非講究絕對公穩(wěn)與對稱，而是以不正求正、以欹中求平、以斜中取穩(wěn)，做到錯落有致、別開生面，這當然也就舍棄圓形作為文字形體之可能。同時，文字嬗變走向為簡捷便利，當然也就拋棄八面字體之選項。盡管后期諸如元陳繹曾等人極力回溯認為文字形體有“八面”之說，在《翰林要訣》中他提出：“字形八面，迭遞增換，一面變，形凡八變；兩面變，形凡五十六變；三面以上，變化不可勝數矣。 ”其用心良多，但實有化簡為繁、劍走偏鋒之苦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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啟迪書法風味具有節(jié)奏韻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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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月令”文化核心，是早期社會觀察到春夏秋冬四季輪回、周而復始從而實現“節(jié)奏”上的自覺。漢董仲舒在他《春秋繁露》中說：“春生夏長，萬物以生，秋殺冬藏，萬物以藏” ，揭示斗轉星移、生生不息的自然更替規(guī)律， 《禮記》中則更進一步把春夏秋冬四季配之以“角、徵、商、羽” ，連同基礎音介“宮” ，形成高低起伏的五節(jié)樂律，譜就成禮樂，使得自然天籟之聲成為人類可以創(chuàng)造的音響。

“月令”文化中節(jié)奏認知，對書法藝術韻味形成居功至偉。書法審美，用筆靈活、結構和諧、感情濃郁等等，一切均為有節(jié)奏而熠熠生輝，因缺乏節(jié)奏而暗然失色。漢蔡邕在《筆勢》中認為“惟筆軟則奇怪生焉”，所言“奇怪”正是節(jié)奏所帶來的無窮魅力。從線條來看，書法家通過筆鋒調遣筆墨，幻化可粗可細、可濃可淡、可重可輕的節(jié)奏行進，使本無生機的線條立即呈現出壯渾、堅實、靈秀、圓潤、超脫等多種審美特質，使賞析者為之跌宕激越、九曲回腸。從線條與線條勾連看，有連有斷、有實有虛、有明有暗，或纏綿或果毅，恰似女兒五更情絲長又恰似臺風瞬間掃寰宇。從書法家情感來看，更是既愛憎分明而又晦澀難顯，幾乎所有賞析者都可以感受到書法家豪邁與婉約的情感，但又都無以預期書寫后一刻所呈現的是何種表現形式。或許，書法本身就是擺脫可能有的羈絆與預想，才得以與書法家情感節(jié)奏相合拍，只有在無所固定節(jié)奏中，才匹配上書法家情感把握與宣泄。正是這一點，書法才成為人類情感最相通的視覺藝術。誠然，書法節(jié)奏不會也不可能如音樂節(jié)拍、律詩平仄那樣有言可述、縝密可尋，這是因為音樂和律詩節(jié)奏，經過約定俗成經過反復揣摩經過無盡修飾，以被固定化、規(guī)律化，而書法藝術尤其是狂草，大多是在相當隨意而又敏捷中一氣而成，容不得書法家絲毫加以修飾加以改變。但盡管如此，書法節(jié)奏仍然饒有風味，活躍于紙面，蹦跳于心中，如一曲磬鼓琴瑟合奏的無聲音樂，悠揚動聽、撞叩人們心扉。